一盏

【岁一二】弃剑,还剑

*个人xp+我爱造谣

*岁一二,前后有意义。

*少那么几段大家都懂的,不妨碍阅读,想看全文指路某大眼@八刀一盏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岁二比任何人都熟悉那把剑。

从他未从那片混沌中醒来,只凭着纯粹的怒意和厌弃与对方厮杀的时候,他就熟悉那把剑。剑稍短,剑身如骨般寸寸长节,刺入身躯的时候能感受到某种奇特的感觉,似乎一瞬粘连在自己的血肉里,下一瞬又拉扯血肉的郁结,那些金芒也如划过落水一般刺下去。不过岁二快将那感觉忘干净了,在那之后,他有许久没能与这份怒意和厌弃相对了,其他的存在无法将他撕裂,他便又觉得困倦。

再到后来他醒了,便又落在这片土地上,看这土地上新长出的脆弱的生命,又过了一段时日,又见到了那把剑。人是他熟悉的,但这是他们第一次彼此相对,对方看着他,嘴角稍有笑意,那剑就摆在他手边,卷曲的玄色手指像剑鞘一样将剑微微支住。怕不是那时候他的视线过于明显了,比他更早苏醒的存在也看着他,声音平静,音调稍微带了些欢欣。

“你来了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你一直在看它,你在意这把剑?”

他在意的不是剑,岁二摇摇头,他知道他真的在意什么,因此他面对所谓的‘年长者’,缓缓低头行了一礼。

 

再之后,他们以兄弟相称,所谓的‘弟弟妹妹’也如落雨一般来去,因此他们又有了名谓。岁二本在意的也不是那把剑,彼此见的面少了,对峙时候更少,他的脑海里几乎抛却那把剑了,可待到世殊时异,他又免不得在意起来。

他那妹妹其一给长兄赋名为朔,为一,为首,为北。岁二曾去见他,又在不远处看着朔抽剑而斩,那剑上为大炎沾了血,上面的肉块也像捅进他身体里时那般黏连。但人类不比他们,被这把剑刺穿便也唯剩一死。被朔杀死的人或其他异种层层堆砌如山,而血液深陷沙地,又如溪流顺着沟渠流淌。人畏惧他,又不甘愿弃之不用,远远地用些东西监视他,见朔平静地甩掉剑上的血,那双眼望过来,手便哆嗦着一抖,却又不肯后退。但岁二不怕人的血与尸体,不怕最强大的岁兽代理人那倒转乾坤般的权能和他的剑。因此他走过那些刺鼻的渣滓,踩在斑驳的血与泥上,只当走一条泥泞的路,而朔则提剑等他。

“我听到了一些消息。”岁二说道。

朔知道他要说什么,便笑了笑,回应道:“京城至此路途遥远,我不该以战场待你,随我回去一叙吧。”

于是岁二跟在朔的身侧走过,那些令人不快的脆弱眼睛也没有离去,他能感受到两倍的惊惧。因此在朔进屋后,他便回过头去,那监视的人好似撞见一双似是而非的黄金巨瞳,明明已经吓得脸色发白了,却还要咬着牙瞪过去。

朔煮了茶,又收拾了一下自己,洗去身上那些血迹。来的人是他的长弟,岁二不在意那些客套,但朔似乎对这些事有些兴趣,做弟弟的自然就等他,一双眼盯着他像人一样忙活来去,听闻水烧开的声音了,就自己斟了茶,也给朔倒了一杯。茶的气味摇曳着上升,岁二能嗅出陈年的茶的味道,而非新鲜的好茶。

“我近期得来一些。”岁二看着热气,声音也轻:“下次给你送来。”他知道这里为什么只有陈茶,倒也没必要因此说道,他们兄弟几个观点相异,才四散各方,谁也懒得说谁。他感觉到朔有在笑了,但也只见他拎起那把剑来修整,岁二便抬起手,说道。

“我来吧。”

朔便将剑递给他。

剑沉,被岁二放在膝头时微微鸣动,朔又将拭剑的鹿皮也递给他。两人交谈窸窸窣窣,声音不大,也如往常那样一问一答。

“我听闻你要去边关,替真龙打仗。”

“近来西北情况危急,我要是去了,能让大炎轻松不少。”

“‘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’。真龙像割草一样换了好几茬,命祂发誓的人死得骨头都能打鼓了,况且你又不是祂,替祂接那誓做什么?”

擦拭剑身的手微移,剑刃抵在岁二指腹上,能轻易切开那玄金的鳞甲,但剑却不肯伤他,嗡鸣犹如鸟啼,在他手上的鳞处闪着光。岁二放下鹿皮,又沾了油抹在剑上,他头也不抬,却知道朔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,便也就那样听人絮叨。

“却也不止为了那誓,是我想去。”

“是了,你也喜欢跟他们相处。”

“他们虽然羸弱可怜,却也有其心在,没什么不好。”

岁二听了就叹气:“这话听起来跟二妹三妹说的半差不差,随你们吧。”

“你久居在他们之中,我也有听闻不少你的消息。”朔将二弟在剑上磨蹭的小动作收在眼底,却也没说什么:“若你真的厌倦他们,就和夕妹年妹那般,寻个少人的住处睡了,你没离开,不也是一般想法?”

“……倒也没有。”岁二慢悠悠地接道,他想起来刚刚那人望向朔和望向他的眼神,又回答:“你们安好便罢了,我不在意他们。”

(亲一下)

“在祂苏醒之前,我也最盼得弟妹能恣意江山,心成所愿。”

岁二眨了眨眼。

他倒是没觉得朔不知道,只是觉得刚刚那个吻有些好笑:“但以人的规矩,是不跟弟弟做这事儿的。”

朔知道这话是在笑他,他弯了弯眼,也不多答,只是将收了剑鞘的剑拿回来,又起身送岁二离开。脚步一前一后,岁二踏到门前的时候又听那声音,只觉得这兄长对弟妹体贴又宠溺,唯独非得对着他说这等话。

“再怎么按那刃,剑也不会伤你。”他看不到朔的脸,但能听到声音里的笑意:“千百年前已经是最后一剑,往后再也没有,你就免得怀念了。”

“哈。”

岁二装模作样地冷笑一声,转身向长兄行礼,这就离去了。

 

那之后,又多过了些许年岁。朔虽悬在尘世的网上,日日与尘沙和人相对,用兽的双眼去注视人世的生死。但他在那之中寻到了贪婪,不仅是对于‘武’的贪婪,使他日日都不愿停歇练习,而是他做为岁首,权能倾江倒海,却硬要挽救那些脆弱渺小的生命。那些人畏惧他,即使朔是为了救他们而垂下手,但人类只瞧见天地异变,被一双庞大的眼凝视,就只能瑟缩着,推拒朔的手逃向死亡。

朔因为这类事被禁足过,司岁台下了指示莫叫他在与人相对的施展权能,那些浸透骨血中的习惯,朔也花了不少时日才改掉。将那些权能弃之不用之后,他能做的事情变少了,再也无法独揽沙场全局,也更无法望到每一个陷入危机的人,但对‘武’的领悟竟在这种无力感中日日精进,使朔窥探到了某种本我的源头。

于是在那一日,他数过了被捡回尸体的沙场将士,回到他那居所之后,余光看到了斜放着的那把剑,某一个念头突然被唤醒了。

朔甚至没怎么思考,他拿起了那把剑。

 

“你这把剑,有点不太一样了。”

就连朔也会赞叹这位弟弟对事物惊人的敏锐,在他们都鸿蒙未醒之时,他这位弟弟就宛如可控天时一般,颇少动武就能将他引至绝路。只不过眼前这人的眼神早没了未醒时候的混沌,而是稍微有些不悦地盯着,剑收入剑鞘已久,在玉门这等地方也不燃尘沙,但岁二一眼就看得出,这剑怕是许久都未沾过血了。

朔知道瞒不过他,就坦然道:“我有了一些想法。”

岁二那双金眼睛微微转动一下,看向他的兄长。但朔不再言语了,他任由自己的弟弟打量着,又低头将披在身上的衣服穿好,袖摆理平。岁二的声音离得近了,声音不大,在朔这向来寂静的地方却很是清晰。

“……我也有了一些想法。”

朔抬头看他。

那一瞬间,朔感觉到了他这个弟弟此时是藏着心事的,心事藏在那双眼里,就如同他见过的一些人类,像是疲惫了,但是眼底却涌动着某种汹涌的暗流。相比于岁二的‘一些想法’,朔更在意他弟弟的眼神,于是他不再问了,而是走过去,去抓对方的手。岁二没有甩开,他只是怔了一下,眼神中那些令朔不舒服的东西隐去了,浮现的是如常一般的模样,而后低头看他们交叠的手。

“你累了,发生了什么吗?”

岁二听了就翘了翘嘴角:“这架势,你哄弟弟妹妹呢?”

“你也是我的弟弟啊。”

或许因为他们是十二位兄弟姐妹中率先‘醒’的,因此微妙地有那么一些不同。他们彼此的面孔太像了,就像是人世真正的兄弟,但除去那张脸和身形,其余的却处处不像同行人,或许正因这样,司岁台才以为他们互相不对付。但岁二自己其实也没办法说清自己与长兄究竟是怎么一种联系,他只是有点受不了那人过于温和地对待自己,就微微撇过眼去,不去看朔的眼睛。

“我来的时候,去了楼下的茶馆。”他挑了个不痛不痒的理由来说:“听那些人在讨论你究竟是什么人,才引得军队关押犯人似的看你。”

朔知道真正的事可能与这有关系,但眼前事明显是个借口。他不愿与岁二打些与朝廷来官才打的机锋,索性装作没听见这话,只是握着他的手,低声说道:“你累了,在我这处歇两日再走吧。”

岁二低头看着被握住的那只手,朔手上的鳞甲有些坚硬,温度也薄着,沿着被黑袖遮挡的手臂望去他的脸上,只望见那双绯红的瞳孔,被盯住的时候,就连岁二都会感受到些微的颤抖。他搞不清自己是否真的在长兄的手中颤抖了一下,或者对方身在玉门,却能了解京城那些纵横,透析他这不肯安生的二弟那些诡谲的心思。但朔不开口,岁二便全然不知,他只是让自己从那只手中抽离,掩在自己那宽大袖摆里,继而低声颔首。

“兄长盛情相邀,是我却之不恭了。”

 

(大意:搞了,就一段)

翻天倒地折腾了一晚上,第二日起床的时候床边已空了人,岁二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在隐隐作痛,耳侧能同时听到黄沙与鸟鸣。他这算起得早的了,却也知道等等那人就会探过头来。仿佛万数日月里从来都精神奕奕不用睡觉似的,又说道。

“二弟来陪我走走,我带你转转玉门。”

“你若说那个放着玉门很流行的,跟你有关的电视剧的酒馆,我已经去了。那家跟你关系好的铸剑坊,我也见过了。我不要纪念品,也不稀罕向‘宗师’留拜帖。”岁二捂着有点发晕的头嘀嘀咕咕,让朔总想到这人心情不好时,抓着一把棋子也和现在那般黏黏糊糊地咯啦响动。“你又要我看什么,哥哥?看沙子吗?”

朔像是被逗乐一样笑了一下,他怕不是刚练完晨功,没披那件外套,里面那件白衣使他看上去像是年轻些,此时也微微靠在门边,回答道:“这灼日黄沙之景,论奇也不输令妹那十八峰,你不来看看吗?”

要论看沙子,岁二自是没什么兴趣的,但说是陪兄长走走转转,他也没什么值得抗拒的理由。朔带他见了人类的将士操练,兵戈之声与沙鸣辉映。他们在歇息时间见宗师从城墙下走过去,便纷纷一脸兴奋地跑过去求朔指点。朔反正闲来无事,也乐得稍微看看,也提点两句。今日宗师旁侧的这位众将士也没见过,好奇地打量了他一会儿,便七嘴八舌地猜测。

“宗师,这不会又是你哪一位亲戚吧。”

朔就答道:“这是我二弟。”

边城人日日与黄沙相对,自是不知道岁二几盘棋局搅得京城天翻地覆的名声,他们只晓得将眼前人与之前来过的令比较,又叫他也像宗师一样比划比划。岁二只觉得晨醒的头痛此刻又一阵上涌,面上倒是端着,微微一拱手推拒了。

“我不善武,自是比不得大哥,也不如令妹。”

朔本来在他稍远处与人交谈,却好似听见了,微微一偏头去看他。

旁人见过朔与令那翻手掀天的本事,面对这个与朔又有五六分相像的人影,自然是一点儿也不信的。不过他们也不再纠缠,又七嘴八舌地议论着。

“不过听说宗师打算过段日将他那剑挂去擂台上,赠与下一位得首的人,鼓励众人勤于习武,虽然不敢说真能夺得魁首,但也想有个目标,或哪一日真能与宗师对上一招也不一定。”

岁二听罢便愣了一下,双眼一下子睁大了。

“他不要那剑了?”

旁人没瞧出他那异样,便也只是说:“也难怪他弃那剑,宗师已经很久没用过剑啦。据说见过宗师用剑的都是些长寿的老人了,因此那剑用来做些旁的也算好事……”

“那他怎么弃?那剑是他自——”

人见岁二突然噤了声,便莫名其妙地看她,却也只见这人立在原地,与宗师相仿的身量,长发层层叠叠披在肩上,只用一双窥探般的金色双眼盯着他的兄长。

第二波操练的号角响了。

 

这一回玉门停在了个奇特的地方,说要守着黄沙,便将戈壁那块隔开,免得尘沙蔓延,吞没好不容易种下的灌木。因此站在城楼的某一侧就能看到有一线绵延而去,右侧是涨落的黄沙,左侧却铺满了低矮的灌木,稀疏的绿色之间还能瞧见浅薄的水洼。岁二和朔在那处停下,看两者争斗,被互相吞没,又互相侵蚀。

于是岁二便问道。

“他们说你要弃了那剑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那剑是你,是你自己的一部分,也算得上是祂的一部分,你要怎么弃?”

朔坦然回答:“我想了一些法子,尝试过了,大致上是可行的。”

望着远处那一道分线,岁二微微抿紧了嘴,露出不太乐意的表情来。朔知道他心里涌现了不少猜测,也知道他弟弟的某一个猜测必定是对的,他看着弟弟脸上那些细微的变化,便在心头轻轻地叹气。岁二也没说什么阻止他的话,似乎有什么在他的喉头里滚了个来回,最后只是拧着眉头,声音轻到似乎能融进玉门的沙鸣里。

“……我倒是希望,这回是我算错了。”

而朔知道岁二从不算错。

在他们兄弟几个之中,分歧是常有的,彼此向来互不干涉,任彼此施为,千百年来就是如此,如今也没有什么好说的。此番作罢,两人便不提这事了,但这不代表岁二的奇妙酷刑有所消解,他被朔拖着去见了不少朋友,他人认识了令,也非得认认这位二弟才是。但岁二见兄长与人聊天谈笑,只觉得怪异又头痛,迫于那股无形的长兄威压,也只好尽数乖乖忍下,但除去此外,朔竟还塞了他一堆玉门特产,七八大袋吃食塞了岁二满怀。做长兄的只觉得这弟弟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,但依旧乐颠颠地往岁二怀里添,其中一半都是和自己口味的,看着岁二快绷不住的那张脸抱着几个大购物袋,觉得好笑,又胡乱安慰道:“二妹不是在你那边?你吃不了就给她吃。”

“……我不想吃。”

“那就全给她吃。”

 

且不提京城的那位女官连打三个喷嚏的事,岁二没想到这一遭直到夜晚还没得个消停。他翻了朔不怎么开的棋出来玩,也不喊长兄入座,就在房间里的一个角上,就着一盏烛火,捻那两个棋子玩。朔在另一端看地图上玉门即将移动的路径,根据朝廷来的任务思虑计划,两个人就这样待在屋里,空气凝滞着,掉跟针都能听见。

因此女侠来的时候,完全没注意到房间里还有个人。

她像是刚从别处赶回来,携了一身尘沙夜露,面上去精神着,敲了朔的厅门,又笑着走进来。岁二听着她在那侧说了些自己任务的事,又报了平安,将些东西也给交付了。

“他们那里据说有很灵的平安符。”她那声音清亮悠扬,稍带了些笑意:“我替兄弟们求了,也有你一份。”

岁兽之首需要平安符,简直滑稽到好笑。岁二只瞧见那女侠认真的眉眼,递过去的手轻柔,晶亮的眸子也敛着情意,但那些情意并没有刻意传达给对方,只堪堪掩了,又利落地转身回去。可惜在两位岁兽代理人面前,连同着那点心意,无论她掩饰什么,都如顽童一般稚嫩。但朔什么也没说,岁二自然也什么都不会说。只不过在她转身离去前,被不小心瞥到烛火的一角,这便又撞上了。

“你来了客人,”女侠吓了一大跳:“怎么不出声呢。”

岁二便站起来,礼数是尽致的,女侠只看他一拱手,露出一双金色的眸子。夜晚的烛照亮了岁二的脸,女侠便笑起来,像朔感叹道。

“相比令将军,这位更能看出来是你的亲戚了。”

女侠来去都轻巧得像只鸟儿,在玉门这处浑厚风沙处,只当做是硬生生挤进一只春鸟,翅膀上点了火,燃着那份脆弱也前行着。岁二就只看朔收了那名叫‘护身符’的布包,上面秀了几朵京城才会长的莲荷,这黄沙遍布之处,定是不会有的。他就看着长兄那动,便放下捻那棋子,说道。

“那东西,她口袋里还留了一两份,但给你的那一份是不同的。”

朔沉默了一会儿,轻声应答道。

“我知道。”

“她估计也能猜个七八分。”岁二琢磨着:“她看我的眼神,有点像一些司岁台的人看我的那模样。她早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寻常人,所以才什么都不说,她知道不会有回应。”岁二少对这种事感兴趣,朔有些讶异地看着长弟,却见对方直直地望过来,目光灼灼,像是要跟他辩一两句似的:“他们说你要弃那剑,实际上弃的不只是剑,而是与祂相关的东西。你要求‘武’,我自是没什么可说,可你若要想要以此融入他们之中,便是白日做梦。你与祂的记忆,你的‘武’与在世间留下的痕迹,单单这些,就没人会把你当做是人类。人不会觉得你是他们的同胞,而我们这些弟弟妹妹,也不会觉得你就是旁的什么,那什么‘人兽殊途’,可不单单指的这句躯壳,兄长。”

岁二说了一大堆,却只见朔安静地望着他,而后微微翘了翘嘴角。

那笑里有安抚,也有着孤寂与苦,岁二见不得那表情,又别过头去。

寂静又笼罩了下来。岁二能听见朔开始收拾东西,画着地图的卷轴发出细小的沙沙声响,又走来走去,烛火只能透过那安静漂浮的长尾。他看着那棋,左思右想也觉得下不进去了,索性将残局推了,却又闻朔东西收到一半又停下,似乎是想起了什么,用一种惊讶的语气问道。

“你刚才……难道是在呷醋?”

这话真是全说废了。岁二抄了枚棋子,恶狠狠地朝着兄长掷过去。

 

他们在黎明之前告别,岁兽不需要像人类一般睡眠,但朔挑了夜灯去送他。他依旧没带那剑,两人在漆黑的深夜里一路无言,岁二思虑飘忽着,他们在古老的久远前常年相对,如今去了那剑,他便怎么想也觉得别扭。一路送出了城门,那沙鸣也逐渐消匿了,踏过低矮灌木的时候,露水也会沾湿两人的裤脚。

岁二于是便说:“兄长留步吧。”

他转过身,面向挑灯的重岳,两人在城楼下不远的地方相对。山川草木都畏惧他们,因此虫不敢前行,鸟不敢啼鸣。岁二在这个夜晚理解了朔想要弃那把剑的意思,他这位兄长取了祂的记忆,却也取了祂的理与仁善,因此不想要这篇畏惧,只愿去走一条让天地日月不去避让他的小路,谁也不被他的来去躲避惊扰。

因此岁二便看着他,说道:“此去一别,你我便不会再这样相见了。”

朔听了却笑:“我是去弃剑,又不是弃‘我’。”他的声音温和地融进夜里:“无论躯壳怎样变幻,‘我’便是我,二弟你也不用觉得担忧。”

“你知道我的心思。”岁二皱着眉头,几乎有些不耐烦地回答他。但在那之后,又郑重地理了理袖子,向着朔行礼。

“告辞。”

 

朔没想到,这次告别真叫那个二弟一语成谶了。他弃了剑,顺便也弃了那做兽的名谓,自觉没什么所谓,但却逢那天地倒转,围绕着他身边的所有人事都如蚁穴一样溃散。先是守关的兄弟们接连病重,他去寻药未成,又逢玉门山海众作乱,可他前脚刚回玉门,因病去世的将士,远走的女侠和决裂的好友给了他人世的一记重锤,待他还没能做出反应,从京城传来的一纸诏令,也落在了他的手上。

如今是得了人躯的兽,也说不上那是什么感觉。

他只是拳掌挥向‘血亲’,挥向‘我们’的时候,从记忆里钻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熟悉,名为重岳的人类记得掰断对方手脚的触感,记得对方血的触感,也记得那人的铁器顺着肋骨斩下,会引起一阵牙酸的痛。他以为那些事他早已抛却脑后了,但本能竟是比记忆更令人生惧的东西,令他在与岁二争斗之中,抓住了一丝被抛却的兽性。

幸亏早已弃了剑。

当岁二跪倒在泥地里,血水洇湿那件长衣的时候,重岳恍惚着想。

但他转而又想到,他们争斗了千百年,早已对彼此一清二楚,自己没有那剑,想赢岁二却也太轻易了。

因此重岳又看他。

做兄长的也受了不小的伤,他那身白色的长衣已经被洇湿了,血将鞋子都染成一片血红,但站立姑且没什么问题。有问题的是岁二,当他这弟弟抬起头来,千百回似的用那双眼望向他的时候,重岳突然感觉望见数百双复眼,一瞬间密密麻麻,几乎要让他呕出来。

“你——”

岁二眼前都被血糊住,只能望那一个轮廓,却知道这人欲言又止,想必是知道他做了些什么,脸上的表情定是也相当精彩。这是稀罕事,他想要瞧一瞧的,却没有力气,也笑不出来。

因此他只说道。

“是我没能保得住妹妹,兄长。”

这话说得平静,听在重岳那属于人的一颗心里,却只剩一片痛苦哀切,做长兄的听了那声音也差些也站不太住,那一直伫立的身影猛的一晃,吓得远处眺望的人们差点惊呼出声。   但岁二没有看见,他似乎什么也看不见,却也似乎眼已散落四处,双目可及已是天地之景。他就着那天地之景,心却愈加狭窄,只能瞧见一件事,便朝着那一件事去了。

他们曾经无数个日夜相对低语,如今竟也一句话也没得可说。重岳沉默着看带头的将领压着他的弟弟投入牢内,周围的兵士们面容疲惫,却略显兴奋,因为他们发觉这百多年的操练并不是毫无结果,岁兽代理人也如同那大地山川,虽说屹立不摇,但也不是无坚不摧的。

“怕是关不住他。”将领朝他致谢的时候,重岳便低声答道:“他做了一些……法子,已经没有多少部分还留在这里了。”

将领听不懂他的话,目瞪口呆地看了重岳半晌,只能又抱拳行一礼。

“却也苦了宗师大义灭亲。”

也没什么。重岳发觉自己在想。

幸亏弃了那剑。

他忍不住又想了一遍,岁二留下的部分不多,也没什么战意,不然怕不是晃神的一瞬间,真的要失手了。

 

所幸在那之后,也没再发生什么劳重岳心力的大事,岁二的动静仿佛不远处的星火,若他哪一会儿闲下来,或许能从近日那一星半点的事地听出二弟的痕迹来,再后来听他杀了个人,逃了出来。除此之外,他也能感受到‘祂’朦胧的情绪,像是在浅眠之中,怕是过不久就要醒了,因此重岳久违收到了封妹妹寄来的信,他看过信之后去往窗侧的黄沙,突然发觉自己在这个地方待得也算久了。

走之前出了些岔子,但到最后也好好将那剑给了合适的人,临行前他听周遭人议论,便知道那人是谁,同他一般去了躯壳,甚至比他还甚,直接没法子用躯壳来认人。重岳只觉得对方似乎像无数次的往常一样来有时寻他,装作与他不识,说了两句又再懒得演下去。

“你还要做多少事,牵扯多少人呢?”

“我所要做的事只有一件。”

对方用他不熟悉的声音这样说了,说罢又顿了顿,补充道:“不过,最近感觉还能做点‘旁的事’。”

 

怕不是那个‘一件事’太过惊天动地,使得大炎都被搅得天翻地覆,再加上岁月已过,那艘叫罗德岛的船又太过特殊,让重岳感觉不出时间的流逝,他都已经忘了还有一件‘旁的事’。直到他们的本源鸿蒙将醒,那兽的眼皮颤动,鳞片游移,人类为了能够杀他,早已在百年来严阵以待,只差最后这一着,便以证渺小意志的伟业。就在那个时候,‘旁的事’也就如约而至了。

岁二宽袍广袖,抱剑而上,站在兽首之前。

剑是他们都熟悉的,刃呈金黄,剑身却是中空的,这把剑若是刺进身体里,便夹带着血肉粘连,抽剑时撕裂感也尤甚。但此时剑好好地待在鞘里,被岁二抱着,却又鸣起惊震,有响应岁兽之势。临门来了这么一角,即使早有准备,真龙的眉宇也皱了起来。

曾几何时,这把剑对于整个大炎来说,也算一件危险之物,但如今面对危险的源头,它的附属显然就变得没那么重要了。可对于剑的愿主来说,这件物事,也代表着些旁的意义,因此重岳如了他的愿,他上了前,却觉得每次与对方相对,也只觉天地恍然,唯有彼此长立,再尽厮杀千百个日月。

但重岳问道。

“剑为什么在你手里,你杀了槐天裴?”

岁二却笑起来。

“他死了。”他说道:“兄长,你有这人类的躯壳,也没办法融进那浮游一梦。他死了,这几年他已经老得不行,我寻到他的时候就是一具死了两个月的尸体了,怕是临死前都没想到这剑能给谁。这剑就放在桌上,我便拿来了。”

鞘是多余的,岁二便将鞘抽开了。

重岳听了,便垂眸叹息,只觉得数十年前的那一拳似乎还落在身上,能隐隐回想起那份疼痛,这便是一个人类能留在世上的痕迹了。而能在这世上长留的存在一双金目,浑身是停滞般的杀意,如今也只是看着他。

他们早已过于了解彼此,重岳看那双眼睛,便也知晓了那件‘旁的事’。

“你如今拿了这剑来,是要再还给我?”

“祂苏醒在即,天下利害二分,站在这里的,不该是重岳,而是朔。”

重岳低头看那剑,剑如黄金的尾骨,剑上辉光熠熠。

“若是我不肯呢?”

岁二早就知晓这个答案,因此他抬了那把剑,轻笑道。

“那就逼你。”

 

重岳是不愿意与之动武的。

厌恶以武止戈是一方面,念及旧情是一方面,也懂对方是因为那份感情,才不肯放过自己,也不愿意放过任何人。但,这些原因都可以抛开不谈,因为有一种本质的念头,就宛如丝线那般纤细,却会在他们相对之时想起。在那一切的源头,他们实在是厮杀太久了,彼此血肉的触感和那份本能般的杀意近乎浸入了灵魂里,即使摒弃了兽的躯壳,却也依旧遗留在重岳的脑海中。他每踏一步,都可能陷入对方的局中,而他每杀的一个影子,也都是岁二的一颗棋子,是占来的一副躯壳,有着岁二的一小片灵魂。

久而久之,那血如溪流般汇聚,顺着沟渠一路流淌至沉眠的岁兽身侧,每踩一脚,都溅起一片红色的水花,被重岳杀过的‘躯壳’层层叠叠,铺砌而上,就如他还被叫做‘朔’时,做过的那些杀伐,浸过的那些人血。而岁二目光熠熠,用了他的剑,看着他,便又笑。而他们的弟弟妹妹比人类更为恐惧,那些血与厮杀也同样让他们想起那些还没梦醒时候的事,而眼前之事,似乎是第一次见,却也早已注视过千遍万遍。

岁兽的情感影响着他们,因此厌恶又愤怒。觉得彼此相融,粘连到恶心的地步,因此提起了武器。

岁二近了身。

他们之间的较量,虽说朔能够更胜三分,但也本就相差不多,而重岳弃了剑,没了岁兽的肉躯,自是打不过换了些法子又孤注一掷的岁二。他落于长兄身前,化作棋子的诸个分身如雨点一样落在重岳周围,用相同的眼看他,千万年也如一日。那具脆弱的人类身躯浑身已被血浸得湿透,只觉得眼前模糊,快是站也站不稳。

重岳能听见有脚步声,这脚步声他是熟悉的,很是安静,即使是在夜深时候也听不太清。他分神想了这事,就微微踉跄了一下,又被什么抵住,没能彻底往下倒。他低头看去,只见那把熟悉的剑柄,他曾日夜相对,如今又也很长时间没离着这么近看过了。此刻剑柄抵在他的胸前,执剑的手却倒握着,锋利的剑刃破开一只长着黑金鳞甲的手,血液正稀稀落落地顺着那只手臂,陷入岁二那只同样被血洇湿的袖摆里。

重岳看着那些血,突然想到有那么一年,他二弟看望他的时候帮他拭剑。那时剑上也沾了这么多的血,对方不知道是想了什么,鬼使神差似的,偷偷将手往刃上按。这把剑当时还是他的,也随他心意,一寸都不会刺进去。

但此时世殊事异,此刻却顺了那人想法,岁二被伤得透骨,分散灵魂也损伤大半,却好像终是得了多年那点怪心思似的,看上去竟惊人般地快意。

 

“不拿这把剑,你就阻止不了我。”

“兄长,执剑。”

 

 

 

END.



评论(4)
热度(254)
  1. 共16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